秋韵如诗
散文(朱玉富)
尽管秋收已接近尾声,但老天爷依然对大地那么慷慨和尽责,尽管翠绿的田野已经变得那么萧条和荒凉,但丰盈的雨水,仍然浇灌着饱和的土地,为来年的春耕储存下滋润的韵露。深秋万凋零,万物奔沧桑。这个时节庄稼人,庄稼人在忙完一年收成后,便由忙碌变为清闲,因此农人们便有了稍有的清闲;“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此时的秋风有着极高的含金量,河水也尽显丰盈清澈。这是一年之中鸟的翅膀拍得最清脆、最响亮的时光,因为它们的肚里已装满了我们未能收回的种子,以及许多晶莹透明的雨滴。这是一个有话想说却又说不出来、欲说还休的季节。它不像含蓄的春天那样想说什么就能说出什么,而且比想像的还要说得更好,更多。播种春的希望,收获秋的金黄。站在地头翘首张望的是我心拙口讷的父亲,他双脊裸露,仰首翘望着空气清爽的秋天。迷离的秋阳在他苍硬黛黑的皱褶里洒下一层古铜色的金黄的。
“七月核桃八月梨,十月柿子乱赶集”。夏日的 繁华,韵吟萧条的平静;秋日的耘泽一头闯进家乡的原野,在那里好好看一看那些在熟透之前还要使劲将树枝压弯的柿子,听一听果实坠地的声音。我知道,我的家乡的果实无论以什么样的姿势坠落在地,它敲击泥土的声音都将是世间最美妙动听而又最为复杂的声音。
聆听着果实的坠地,我就按捺不住狂躁的心跳。那声音依稀饱含着和秋天一样的疲倦与酸疼,孕育着一个季节的剧痛与丰盈。而在最近的距离之内,我们的父亲却满怀着沉甸甸的收获喜悦。
我所熟悉的秋天,狭隘而又具体的秋天,它永远是那么旗帜鲜明地在我的出生地激荡着,铺展着。忆念中的秋色总是一望无际而又一览无余。在田垄上的某个村庄内外,它先是蛰伏,而后一跃而起。其形式和让齐奥诺在法国领土上摄取的《特利埃夫之秋》几乎是一致的。只不过,我的秋天更辽阔,更温暖,而且没有任何一座高山挡住梦的去路。也没有红狐抓破枫林的脸,使秋意变得鲜血淋漓。我的秋天是一只鹌鹑,习惯于在草丛中低唱。镰刀的白色锋刃割不断它野性的歌声。
如果仅仅只是简单地将秋天看成是与收获相同的一个概念,那肯定是肤浅的。如果安居于喧闹的都市里,又怎么能够看到秋天复杂多变的面孔?关于秋天韵律,我始终坚定地认为,它们的绝大部分都被我亲爱的乡村独自承载着,只有极少的一部分淡淡地散布在城市边缘,被城市的眼光欣赏或俯视着。伫立于城市水泥与钢筋浇筑的合金窗前,我不能直接与秋天对话,不能直接与秋天互换心境。在色彩纷呈的树林中间,在那块平平仄仄的黄土之壤,挂着金灿灿的玉米,堆积着如山的花生,我的粮食和血统,我的发梢和根须,我的眼泪和夙愿,还有我撇下的担子和农具。被我的祖辈和亲人们,替我收拾料理着我离弃了的一切。
这会儿,我不能不和米·普里什文这位俄罗斯乡村作家怀有同感。不变的是季节,改变的是岁月。“每年秋收都会出现这样的情景。落叶凋零,谁为秋送行?其时,人物一理,草活一秋,人活一世。千人一面的苍润华滋宣告着一个季节的结束,“其实人也如此,人在快乐时都十分相似,人只有在痛苦的时候和改善处境的搏斗中,才显不同。”
季节在四季中轮回,收获在我们期盼中而至。秋天赋予了农人欣欣向荣的景象,也展颜出绚丽的色彩。多事之秋,秋天也肯定有许多很好的事情要发生的。我们因此总是显得激动不已。
然而,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那些很好的事情依旧发生得不够充分,比如,今年的玉米被雨水滋润的霉烂、发芽;花生也在泥泞的泥巴里烂根;比如,该翻修的旧屋还不能翻修,该矗起的新居暂时还不能破土动工,以及迎娶新娘的吉日又要推迟等等。这时,我们曾经有过的激动又不得不平静下来。
即使是这样,我们乡下人也从来不曾抱怨过秋天。我们从来只知道抱怨自己。而在此之后,我们的母亲依旧会回到家中,将衣裳洗净,将炊烟升起。我们的父亲则会抢在这个隙间,到田里看一看刚刚萌芽的白菜和小麦的墒情。然后,他猛地喷出一口烟雾,说,收获,也许等来年吧!
庄稼不收年年种,总有一年好收成。也许,也许明年春华秋实的下一个秋天或许真会有很好的事情要在农人的期盼中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