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岛记者 李珍

2014年11月22日,秋天已经走到了尽头,刚刚大学毕业来青岛工作的张冰玉带着对新生活的热情,跟随单位同事来到风景秀美的日照五莲县九仙山。引人入胜的风景对年仅22岁的张冰玉充满了吸引力,然而下午的拓展训练却是个难题,带着犹豫她选择了接受挑战。但,意外发生了,张冰玉此次踏上的是一场没有归途的旅行。

无法忘记的痛

“2014年11月22日,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个日子。因为从那一天起,我的天空,就再也没蓝过……”今年48岁的于新宇在写给女儿张冰玉的纪念文章开头这样写道,“两年前,我和很多平凡但幸福着的母亲一样,享受着和女儿在一起的天伦之乐,美好时光……可是,一场高空速降,一场飞来横祸,一场生离死别。自此,我和我的女儿天人永隔,我的世界支离破碎……”

2014年11月21日晚,于新宇照例和在青岛工作的女儿通了电话,女儿告诉她,第二天要去日照五莲参加单位组织的拓展训练,细心的女儿怕母亲担心,还特意告诉她说,他们跟随的是一家很专业的户外拓展机构。

此后的一年多时间里,这次的通话无数次出现在于新宇的梦境中,“我醒了以后就想,如果这不是梦该多好,我就能劝女儿别去了。”

在于新宇的微博中,除了全家福照片,还有张冰玉多年的获奖证书和毕业证。高考时,她以633分的高分被中央财经大学录取,大学毕业后,她来到均辉国际货运代理(上海)有限公司青岛分公司(以下简称均辉公司)工作。

2014年11月22日早晨,张冰玉跟随公司签约的拓展训练机构——青岛千里运动休闲俱乐部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千里运动公司)的教练人员来到隶属于五莲山风景区经营的五莲县九仙山孙膑书院抱犊峰进行高空速降拓展训练。千里运动公司出具的发票显示,此次登山活动的费用总共是13260元。

2014年11月22日下午4点,悲剧发生。在速降过程中,保护绳索被解开,张冰玉从距离地面约30米的高处坠落到地面受伤死亡。法医鉴定死亡原因是:头部受钝性外力作用致颅脑严重损伤。

离奇的死亡

“冰玉爸爸在事情发生后一夜之间头发全白了,将近一年时间不能上班。我的一只眼睛也接近失明,支撑我们活下去的唯一目标就是一定要弄清楚,女儿究竟是怎么死的,谁应该对这件事负责。”2015年4月,沉浸在晚年丧女伤痛中的于新宇开始渐渐清醒,真相,已经成为她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我真后悔,如果我不让冰玉来青岛,也许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张冰玉的表哥史晓峰在事发后一直生活在内疚之中。

张冰玉的父母都是山东东营人,现在哈尔滨工作,大学毕业之后,她在表哥史晓峰的建议下来到青岛,“表妹打小就非常优秀,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事发时她正打算买房子和男朋友结婚”。提起表妹,史晓峰依然难掩悲痛。

2014年11月22日下午5点多,史晓峰看了一眼手机,竟然有十几个未接来电,不祥的预感笼罩上来。“是均辉公司一名工作人员打来的,说我表妹高空坠落。”史晓峰一下蒙了,赶紧通知妻子一起驱车前往日照五莲,在路上妻子再次和均辉公司这名工作人员通电话时得知,表妹已经“不行了”。

到达日照五莲县以后,史晓峰没有见到表妹的遗体却先见到了警察,这时他才知道表妹的死亡与他人的过失有关。

在此之前对“速降”一无所知的史晓峰了解到,涉案教练的行为不仅是疏忽大意,更是违背了职业规则和操作流程。

从那一刻开始的一年多时间里,他和家人就都生活在一个不解的困惑中:致命的绳子是如何解开的?一名从业五六年的教练,为什么会违规解开绳子?他和张冰玉无怨无仇,肯定非故意为之,那原因究竟是什么?

忘带的对讲机

千里运动公司的职工于某是这次拓展训练的领队,他从户外运动群里认识了网名叫“木木”的曹某,后者被公司临时聘请来做这次活动的户外教练,和曹某同行的还有一名年轻女子李某。

于某和曹某在此之前并不认识,速降和户外爱好者有自己的圈子,他们内部流行互相推荐,谁有活就会找有经验且在圈子里知名的教练来帮忙。此前,网名“木木”的曹某在圈子以专业过硬出名已经有五六年。

2014年11月22日午饭后,他们来到速降地点五莲县九仙山孙膑书院附近的抱犊峰下,曹某先上山安装好速降设备,于某下山拿着绳子,起到减速和保护作用。此时,于某发现平时训练用的对讲机忘记带了。

速降运动中,上下各一名教练负责保护,由于崖顶的教练看不到下面的情况,双方用对讲机联系,以确认人员的安全情况。但这一次,没有对讲机,于某和曹某约定通过喊话、打电话和抖绳子来确定绳子上是不是还有人,对于这种方法是否有效,两人没有把握也没有试验。而这也成为被害人家属最为诟病和质疑的地方。

下午4点多,于某看到均辉公司的最后一名女员工开始下滑,在滑到距离地面约30多米的一个突出平台位置时就不敢往下滑了。

张冰玉的同事小萍(化名)看到后就借用其他团队的绳子滑到张冰玉的位置鼓励她,看到对方还不敢往下滑,小萍自己滑到崖底后又爬到崖顶通知曹某和她身边的李某,希望他下去帮助张冰玉。但不知为何,曹某没有下去,随后还解开了绳索。

又过了一段时间,于某看到一个人掉下来了,头部着地,头盔都飞出去了,耳朵里还流出血来,尽管采取了急救措施,却已回天无力。

草率解开的绳子

五莲县人民法院(2015)莲刑初字第40号判决书的表述,将事发的经过清晰地铺展在眼前。

被告人曹某供述称,2014年11月22日下午1点多,速降活动开始,他搭建了“保护站”,也就是将绳子绑在几块大石头上,以确保人员安全。下午4点左右,参加活动的员工快做完了,剩下一名20多岁的女员工,他帮助对方戴好护具就往下滑。

一开始,女员工的情况很好,过了15分钟,他试了试绳子,感觉绳子上还有人。过了约20分钟,他又试了试绳子,感觉很轻,拽了一下能拉到胸前,以前这种情况就意味着绳子上没有人了。

曹某开始收拾东西,先解开绳子和“保护站”之间的连接,把绳子固定在一个插在地上的铁钎子上,他收拾好“保护站”的装备,这时离女员工张冰玉下降大概已经过去了30分钟,他又试了下绳子,感觉很轻,还能拉到他胸前,就把绳子从铁钎上解开。过了一会,他听见有人喊叫,才知道女员工掉到了下面的地上。

五莲县人民法院的判决写道:作为本次活动的教练,被告人曹某负有对活动参加人员进行悬崖速降知识讲解和提供安全保护的义务。因曹某的疏忽大意,仅通过提拉绳索就草率判定被害人张冰玉已抵达地面,进而贸然将固定在崖顶的绳索解开,致被害人张冰玉从高处坠地受伤死亡。

曹某有责任预见并且有能力预见其行为可能导致张冰玉坠崖的后果,其行为构成过失致人死亡罪。被告人曹某的行为既不符合该项活动应有的安全操作流程,也有违日常生活经验的判断,从而严重危及到被害人的生命安全,被告人曹某作为从事该项活动多年的教练人员,在其行为将直接影响他人生命安全的情形下,做出常人都难以理解的解开上方绳索,而非收起下方绳索的举动,从而致被害人死亡。判决曹某犯过失致人死亡罪,判处有期徒刑三年零六个月。

2015年10月20日,五莲县人民法院还做出了另外一起案件的判决,被告人是于某。法院认为,他因疏忽大意未携带户外活动必需的对讲机致使沟通不畅,在呼喊、打电话都不能通知曹某的情况下,于某没有及时爬到崖顶告知曹某进行补救,对于张冰玉的死亡也负有责任。一审判决于某犯过失致人死亡罪,判处有期徒刑二年。

在判决书中,于某和曹某均表示自己没有从事速降活动的资格证书,而两人此次也是第一次合作。

被害人张冰玉出事的九仙山抱犊峰(图片均来自被害人母亲于新宇的微博)。2015年3月,张冰玉家属向五莲县人民法院提起民事诉讼。

半岛记者 李珍

速降,这个对于受害者母亲于新宇看来极为可怕,而在专业训练者眼中却是非常安全的极限运动项目,至今没有明确的执业标准和监管。绳子是如何超出常理地被解开,曹某当时在想什么,为什么这么做?随着刑事案件的判决,主要责任的认定已经有了结论,然而,意外的背后似乎还有未解的谜题……

被追加的被告

2016年9月2日,刑事判决近一年以后,该案再次引起了舆论的关注。五莲县人民法院,这个本应默默无闻的基层法院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据报道,2015年3月,张冰玉家属向五莲县人民法院提起民事诉讼,追究涉事教练及其所属俱乐部的民事赔偿责任,随后又对景区追加赔偿诉讼。2016年9月2日,死者家属收到了五莲县人民法院的《传票》,对“生命权纠纷”一案传唤代理律师于2016年9月20日9时开庭。

此前五莲县人民法院有关负责人回应媒体时称,迟迟未开庭因此案相对复杂,被告众多,各种手续较繁琐。9月8日,记者致电五莲县人民法院该案主审法官,对方表示不接受采访。

山东琴岛律师事务所律师王恩民是张冰玉父母的代理律师之一,他提供的《民事起诉状》和《追加被告申请书》显示,涉事运动俱乐部被索民事赔偿合计961359元,教练于某和临时聘请的教练曹某以及李某等人被诉承担连带赔偿责任;五莲县九仙山风景区、五莲山水旅游发展有限公司被追加为被告申请承担连带赔偿责任。

对于五莲山水旅游发展有限公司被追加为被告的原因,王恩民认为他们作为景区的监督管理者、运营者,因其管理失职,安全保障义务没有履行,对经营速降活动场地、人员资质未尽到全面审查义务,与发生张冰玉死亡存在因果关系,理应承担相应赔偿责任。

9月7日,记者致电景区管理委员会办公室,接电话的一名工作人员表示,自己是刚调到办公室不久,对整个事件并不清楚,对于景区被追诉要承担的责任和赔偿,也表示不清楚。对于景区内开展速降活动有没有取得相关资质,该工作人员同样表示不知情。

“出事以后我们就不再组织速降了,设备都还在当地公安机关。”涉事运动休闲俱乐部有限公司的负责人对于这起事故也感到郁闷,“出了这种事,谁都不希望看到,我们也是一直都在道歉。”对于广受质疑的速降教练没有资质的问题,这名负责人说,“国家到现在也没有规定速降必须有资质,也没有任何机构去发布这个资质。”

为什么会找曹某去当教练,他则表示是受朋友的推荐,“曹某在圈里知名已经有五六年时间了,应该是一名经验丰富且技术很熟练的教练,谁也没想到他会犯这样的错误。”他认为曹某违反了最基本的从业操作规程。按照常理,教练在确认训练结束后,都是把绳子往上收,因为绳子往下扔很有可能会挂到石头或者树枝上。“谁也不知道曹某当时怎么想的。”

无资质的教练

悬崖速降,是在教练的指导与保护下,借助景点的自然落差,利用绳索由岩壁顶端下降,参与者可以自己掌握下降的速度、落点,以到达地面。速降需要十分严格的操作与熟练的技巧,同时,参与者必须克服对高度、速度的恐惧。

速降在一些户外活动爱好者看来并不算是一个危险的项目。青岛户外运动爱好者“风憩”就曾在2015年组织爱好者在浮山速降。“速降用的绳子有十几斤重,都是专业的设备,参与者在滑降的过程中,上面的教练很难解开绳子。“有一个几十公斤的人在下面,绳子基本上是和岩壁紧紧贴合在一起的,再加上摩擦等,因此不可能在上面解开绳子。”“风憩”表示,如果速降人员顺着绳子下降,即使自由落体,只要下面有人帮忙拽着绳子也会把人安全降落到地上,对于这起意外他感觉很“诡异”。

青岛世宝特救援队长赵希勇也是一名速降教练。作为一名业内人士,赵希勇早早关注了该起事件,并在他们的内部群里广泛讨论。在赵希勇看来,速降项目如果采用的是专业的绳子和护具,同时上下各有一名教练进行保护,是不会出现生命危险的。张冰玉的事件,属于教练的“玩忽职守”,在他看来,崖壁上面的教练没有核实情况,只凭绳子的松紧来判断人是否已经降落到崖壁的底部,没有经过核实,也没有和下面的教练沟通,他感觉绳子松了就解开上面的绳子,往下扔。就是这一扔,造成了无法挽回的悲剧。

赵希勇说,从事速降项目需要有中国登山协会颁发的户外指导员证或者攀岩指导员证,而辅导张冰玉的这两名教练均没有相关资质和教练证,仅仅是两名登山爱好者。但赵希勇也表示,这个项目都是出于个人爱好,目前没有监管部门。

待解的谜团

对于曹某的诡异行为,于新宇也始终不能理解和原谅。尤其在她2015年6月份登上了女儿出事的崖顶参与侦查实验以后,更加确认了自己的判断。

“保护站是三块大石头,距离曹某当时所站的操作台有十几米远,而且安装和解开绳子都需要两个人共同完成。”一年多的时间里,于新宇已经对速降的原理和操作规程熟稔于心。在她看来,曹某一边拉绳子一边去救护站解开主绳索是不可能的事情,而对于曹某所说,“拉绳子试一试的时候能拉到胸前”,这在绳子上还有人的情况下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情。

和曹某一起来参与这次活动的李某被于新宇认为也应该承担责任。在李某的证人证言中,她称自己是跟着曹某来“玩儿”的。

于新宇认为,涉事运动公司制作的《九仙山两日活动计划》中注明的是配备3名教练,当时到现场参加活动的人员除了均辉的员工就是于某、曹某和李某三人。于新宇认为,李某在当时所起的作用,以及女儿掉落过程中李某在干什么,目前都还没有查清。曹某的供词在于新宇看来也有诸多疑点。

“我和冰玉的爸爸就是希望孩子的死能给其他人一些警醒,希望引起全社会对生命的尊重,对速降这个高危项目的关注,不要让悲剧重演。”于新宇说,冰玉走之前的11月9日,自己的父亲才刚刚过世,事隔不到半个月女儿就走了,接连失去亲人的打击和各种未解的谜团折磨得她夜不能寐。

“冰玉的房间、台灯、书架,我都保留着,一件都没有动过。”于新宇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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速降爱好者青岛有不少

据了解,速降源自高山探险下撤保护技术,在抢险、运输和军事突袭行动中也经常使用,后来演化成与攀岩、蹦极类似的极限户外运动项目。现在它已分化成岩降、塔降、桥降、溪降等类别。青岛速降爱好者们的活动地点通常是在浮山上的一处悬崖,海拔367米。从崖顶到地面有30米。

首先速降教练会给大家介绍速降的基本原理和方法,然后指导队员正确地穿上速降安全带并亲自示范、提醒注意事项。

做好准备工作以后,体验者双脚站开,保持比肩稍宽,腰杆挺直身体稍向后仰。缓步退到垂直岩壁边缘,双膝配合脚掌发力跳跃,同时右手卸力、虚握绳索,此间身体会沿绳索下降一段距离。

当右手发力握住绳索身体会停止下降,双脚回到岩壁,完成一次下降跳跃。接下来,重复以上跳跃动作,直到地面。整个降落过程除了脚掌,身体其他部位都不能接触岩壁。

赵希勇介绍,速降选用的绳索全部由国外绳索行业的知名品牌提供,并且会请专业教练进行指导与保护。每次活动都会为正式报名者购买正规的速降保险。据统计,青岛每年参加速降活动的人员不少,2015年有几万人次参与这项运动。来挑战这项运动的基本都是年轻人,目前年龄最大的参与者为50多岁,最小的也有小学生。“顺着绳子下降看着简单,但是第一次玩儿时在半空中晃来晃去,有时还撞在岩壁上。熟练以后,就爱上这种感觉,像是飞檐走壁!”参与者小陈说。

尽管教练人员都认为这项运动很安全,但也有死亡事故发生,“我了解到,全国目前发生过4起因为速降死亡的事故。”赵希勇说。

2013年5月,国家体育总局等五部委联合发布《第一批高危险性体育项目目录公告》中,游泳、潜水、攀岩以及高山、单板、自由式等三种滑雪项目名列其中,但像蹦极、高空速降等项目是否属于高危险性体育项目,暂时没有强制性的行业标准或行政许可。来源：半岛网-半岛都市报http://www.ourdreams.cn/a/2016/fzyw_0913/2642.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