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朱玉富)
弱柳千条杏一枝,半含春雨半垂丝”。小满刚过,家乡济南市钢城大地麦黄如蜡,千里原野,麦浪起伏,又是一年的麦收季节要开始了!农家少闲日,麦收倍更忙。麦子从播种到收割,经冬历春,上起寒秋,下到仲夏,自种子播下,发芽、分蘖、拔节、抽穗、授粉、灌浆到成熟,历时七个多月。它在严霜季节里播种,在严冬寒风里盘根;在滴水成冰的数九寒天,它青翠如茵,油绿如毯;在皑皑白雪的覆盖下,倔强地存活,悄悄地生长,等待着来年春风化雨。曾经有多少庄稼人感叹:苦命的麦子,倔强的麦子!今天,我们的餐桌上,小麦粉的筋骨最好。然而,谁又知道,不经严冬的历练,没有风雪里的挣扎与倔强,这筋骨何来?麦收九成熟,不收十成落。在老家鲁中钢城艾山,麦梢一黄,打麦场上就会荡漾起欢声笑语。
临近麦收,一场透地的大雨,或门前屋后或村外宽敞的泥土路上,家家户户忙着平整麦场,泼水散麦糠用碌碡把场面碾压瓷实,为晾晒辛苦忙碌了一年的劳动成果做准备。碰不上透雨,就会挑水泼场,精心整理过的打麦场干净光滑,像用泥浆精心抹过。麦子开镰了,学校也放暑假了。火烤的田野乡亲们挥舞着镰刀,金黄的麦浪变成一行行人腰粗的麦捆子。运回打麦场的要散开捆子立刻在麦场里晾晒,孩子们一边看护麦场,一边和小伙伴们在场院玩游戏。玩得最多的游戏是“藏虎眼”“掺杏匢”、“靠房”,麦场里堆满了麦穰垛,是孩子们玩耍的乐园。玩累了,用割掉麦穗捆成的麦秸,搭成各种各样的小房子,藏在里面乘凉,麦捆子散发着田野气息和麦香,很好闻,有一种幸福感。孩子们在里面睡觉,看小人书,打扑克牌,很是惬意。麦收时节,是庄稼人一年最紧张最碌忙的日子,三麦不如一秋长,三秋不如一麦忙。虎口夺粮,抢收还要抢种,麦一收,还要倒茬赶种一些玉米、花生或谷子作物。麦捆子堆在场院里,顾不上打碾,晒干先摞成垛子,得了空闲才打碾。
摞麦垛子,是苦活也是技术活,大太阳天最好,这样摞起来的麦垛子,里面干爽,不易受潮。麦垛子高且大,大的超两三层楼,需多人合作。摞得不好,不光会倒塌,遇了秋雨天气,雨水灌进去,麦颗子生了芽,磨出的面粉很粘,几乎没法吃,一年的收成就泡汤了。一时间,家家户户的麦场里,立起一个个或高或低,或大或小,状如蘑菇的麦垛子。忙完麦地里回茬的活儿,有了好天气,家家开始忙碾麦。一大早,麦场上就热闹开了。精心摞起来麦垛打开了,男女老幼齐上阵,都在麦场上摊场。解开麦捆,挑均摊满麦场,足有一米厚。摊好场,太阳也几杆子高了,一家人回家张罗饭菜,家里人手少的人家,就请了左邻右舍帮忙,饭菜也比平日里多了几份花样和油水。男人们牵了牛或驴,套上碌碡在麦场上转圈儿碾压,女人们坐在场院边的树荫下做针线,孩子们则在树荫里玩自己的游戏。我印象最深的是,毒日头下,父亲戴顶草帽,牵着拉碌碡的牲口缰绳,为了不让牛吃麦穗,还要给牛带上笼头,一边扬着鞭子一边唱秦腔,高一声低一声,腔调里有欢悦,亦透着些许慵懒和劳乏,毒辣辣的日头,汗水和汉语揉杂在一起,还有鞭子在空中炸响与吆牛的声音,与碌碡在麦场上滚动的轰隆声,共同构成了麦场上令人难忘的情景。有一天,父亲把我叫进麦场,说让我也学碾麦。我接过牛鞭子,学着父亲的样子,呟喝着牛转圈儿。父亲抱起茶壶喝足了茶,躺在树下的凉席上休息,我想他是累了。我人在打麦场上,心不知不觉飞到了别处,赶着碌碡越转越迷瞪,“你个酒囊饭袋的家伙……”父亲骂着,向我冲过来,我吓得丢下鞭子就跑。因为我赶得碌碡总是来来回回在扎压一个地方。
记得那年我九岁,这在村间,已算得上大孩子了,是能帮父母干一些农活的,但我生性爱书,像个“书虫”,成天想着书里一些奇奇怪怪的事,父母交待的常常放不到心上。父亲一心想将我培养成一个种田的把式,而我的想法总与他的期望拧着。心情好的时候,我会耐着性子学一点,比如刨地、割麦,撒种,就常常得到父亲的赞许。实际上,做个庄稼人,仅有力气是不够的,俗话说,“庄稼人人会,巧妙各不同”,头茬地该犁多深,二茬地怎么翻,如何保墒,什么地块适合播种什么作物,里面都有科学和技术,要不,同样的田地,种一样的苗,长势和收成为啥会有差距呢。农田里的科学和技术,是一代代庄户人经验与智慧的结晶。
去年夏天回老家,正赶上收麦,下地帮家人收麦,乡亲们立在地头说:“你出去二三十多年了,地里活还会干吗。”乡亲们怀疑的话语里,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记得81年刚包产到户那两年,村里大部分人家都没有牲口,犁田、碾麦这样的重体力活,只能靠人。有一年碾麦,我们兄弟几个轮流拉着两三百斤重的碌碡在麦场里转圈碾麦。烈日当头,汗湿衣背,肩膀被绳子勒出血印子,痛得碰都不敢碰。碌碡跟着我们的脚步在麦场上不停地转啊转,累得走不动了,就停下来,坐在树下休息一会,又拉着沉重的碌碡继续往前走,一圈一圈重复着,人生的艰辛与欢乐,都包含在里面。碾麦最怕雷阵雨,农人们有龙口夺麦之说。有时正碾着,突然雷声划破天空,暴雨倾盆,瞬间就砸了庄户人辛苦了一年的希望。有一年,碾麦刚进行到一半,暴雨如注,铺展了满场的麦子草草推摞在一起,大雨连绵几天,麦粒大都长了芽。这年,我家损失了两千多斤小麦。
麦子头一遍碾压完了,把麦粒醉在一边,还要拦穰;父亲一声“起场”,麦场里便忙活起来。全家老少涌进麦场,有拿铁叉挑麦穰的,有拿扫把扫场的,也有拿了木锨归拢草屑麦壳和麦粒的;草屑飞舞,工具齐响,场尘飞扬。一阵紧张忙碌,碎麦穰、麦糠和麦粒混杂在一起,堆成了小山。这时,女人们撤出麦场,回灶上忙晚饭,男人坐在树下喝茶小憩,看风、测向,扬场开始了。黄澄澄的麦粒雨滴一般落到扫干净的空地上,草屑、麦壳随风飞到了另一边。在不断的一簸箕的“沙沙”扬场声中,麦糠飞向一边,麦堆越来越大。收拾干净的麦粒往往还要晾晒一两天,干透了,才能装袋入仓。
如今,打麦场已经在农人们生活里彻底的消失了,麦场里曾经的故事和热闹景致也早已渐去渐远,成了遥远的记忆。尽管现今是机械代替了播种、收割、打碾。村里大部分青壮年都外出打工了,不仅仅是打麦场,整个村庄常年处在一片安静与寂寞里。那些生机勃勃的劳动景致,给我童年留下欢乐的打麦场,还有一串串荡漾在村庄田野间的欢悦笑声也会渐渐远离我们的记忆。